从“建造上海”展看世界级都市如何诞生

建造上海，是在钢筋混凝土间，更是要在一个广阔的文化场域中。当我们走出展厅去观看上海的一栋楼，一棵行道树，格物致知，从中品出过去与现在，当下与永恒。

西岸美术馆本月结束的“建造上海：1949年以来的建筑、城市与文化”展览（以下简称“建造上海”），乃是其于2021年11月11日至2022年2月20日间，与巴黎蓬皮杜中心共同举办的特展“巴黎建筑 （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的延续。当上海与巴黎互为镜像，我们便可清晰地窥见一座现代城市的创生。塑造它的，不仅仅是沥青、混凝土与大理石，更是生活在此间的无数普通人，他们充满欢乐与悲辛的琐碎日常。

西岸美术馆“建造上海：1949年以来的建筑、城市与文化”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摄影：Alessandro Wang

美国城市研究学者、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若昂德让在《巴黎：现代城市的诞生》一书中写道，17世纪，一种新的城市模式在巴黎诞生了：“在这种模式中，一座伟大的城市不只是各种建筑的集合，也不仅仅是一座遍地古迹的都城。一座城市之所以值得一游，是因为时下的辉煌和当代的建筑，是因为经济生活、文化生活以及丰富的娱乐活动带来的勃勃生机。”

巴黎之所以成为彼时欧洲城市文明的代表，乃是因为其高度成熟的市政规划。巴黎市政当局透过与王权的合作，将巴黎建设成一座有着歌剧院般恢弘精巧布局的城市。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像血管一般灵巧而规整，为城市输送养分。一栋栋地标性建筑拔地而起，如同巴黎永不朽坏的脏器。教堂、车站与歌剧院里缄默的大理石，因为人们的观看、触摸而有了呼吸与韵律。大革命之后的无数次政权更替，也没有减缓巴黎迈向现代城市的脚步。相反，这些走马灯般变幻的统治者，都热衷于在巴黎身上留下自己的印戳。由是，巴黎便有了拿破仑年代的凯旋门、复辟时期的环形大道、第二帝国时期宽阔的“奥斯曼风格”林荫大道、第三共和国时期的埃菲尔铁塔等等建筑及城市规划范式。诸多文化的地层拥挤在这一座城市中，形成它今时今日的城市地理。

华东电力大楼及周边航拍，1994年，陆杰

展览现场，外滩源的更新。

“建造上海”所意欲讲述的，也正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旧日“魔都”被重塑为新的社会结构下的经济、文化重镇的故事。但若是一味堆砌图纸与模型，一场以建筑为核心的展览，便会沦为对建筑奇观的静态展现。“建造上海”却想表达作为过程，而非作为结果的建造：上海的城市风貌，仍在不断地如同蜕皮般地生成与更新。

为此，展览特别引入了声音艺术家殷漪的装置作品《感官的流动》。苏州河畔的水声、嗡鸣的汽笛、洗衣妇们捣衣服时阵阵滞重的回音，在其中次第涌现。这一装置作品仿佛一枚逗号，连接展览的两端。一面是集体主义秩序下对城市乌托邦的想象，另一面则是蓬勃的经济转型过程中，上海天际线与城市地景的再造。前者以建国以来上海建造的各类工人新村为代表，后者，则指向陆家嘴金融区的崛起，以及黄浦江、苏州河沿岸锈带的改造。

展览现场，“建造陆家嘴”部分。西岸美术馆特展单元“建造上海：1949年以来的建筑、城市与文化”，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摄影：Alessandro Wang

可以说，天际线便是一座城市的“记忆之场”。由东方明珠、上海中心、金茂大厦等一众地标勾勒出的，曲线如回声般旖旎，直线如律法般锐利的上海的轮廓，如今已出没在各类明信片、纪念品之上，成为当代上海的象征。旧时浦西的十里洋场，诸如上海亚细亚大楼、上海总会大厦、江海关大楼、汇丰银行大楼之类密集排布于外滩的新古典主义欧式建筑，则更像一块块琥珀，挟着历史的景深扑面而来，提醒我们上海的过往。两者在黄浦江畔隔江对望，上海的今昔，便得到了具体而微的展现。过去，是错综复杂、华洋交杂的各方势力，在形塑着这魔都幻梦迷离般的繁华。于是，“上只角”的街道变得细碎，仿佛毛细血管般连接一幢幢洋房，“下只角”则被劳工们的临时窝棚填满。现在，则是一种整一的规划，在推动上海的转型。

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资料来源：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展览中，关于“东方明珠”建造的文献资料

从“世博连接世界”到“水岸新生”，再到“适应性再生”，“建造上海”的最后三个单元，集中展示了2010年世博会以来15年间上海的城市规划。这期间，上海发生的最大的变化之一，即是黄浦江角色的转变。很长时间以来，这条上海的母亲河代表了上海的地理边界。无数工厂、码头坐落于其岸边，厂区烟囱里总是囫囵着滚滚浓烟，运煤船、装货卸货的驳船来来往往。当上海还是一座以工业为支柱的城市时，黄浦江就是上海的动脉。但随着全球化时代以来上海经济模式的变迁，这些旧工厂逐渐迁出黄浦江两岸，只留下一具具布满铁锈，黏满机油味的蝉蜕。

民生码头8万吨筒仓改造，资料来源：苏圣亮

因此，借着世博会这一机会，上海开始了对“一江一河”沿岸工业锈带的改造。一座座美术馆、博物馆，在旧工厂遗迹的基础上诞生。位于苏州河沿岸莫干山路50号的M50创意园，原址是近代徽商代表人物周志俊创办的信和纱厂。这个创意园曾经是上海当代艺术的荟萃之地，亦是《TIME》杂志亚洲版推荐前往的上海文化地标之一。龙腾大道2380号的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则是由中国民航的发源地之一、中国运营时间较长的机场之一、中国航空公司、欧亚航空公司的诞生地上海龙华机场改建而来的。

正如美国学者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一书中所言：“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模式和文学模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在利罕看来，现代城市发展必须经过三个阶段，它必须从商业城市开始，继而成为工业城市，最后，它会像国际象棋中搏杀到对方底线的兵卒般，升变为“世界级”城市。在这一过程中，城市不断地更新着居住于斯的人们观看世界的角度。独属于这座城市的文化特质，由此诞生。

展览现场

故而，当我们建造上海，我们不仅仅是在图纸上，是在钢筋混凝土间建造上海，更是要在一个广阔的文化场域中建造上海，重新厘清上海的文化坐标系。当我们走出展厅，也许就应该怀着这样的笃定，去观看上海的一栋楼，一棵行道树，格物致知，从中品出过去与现在，当下与永恒。